山銜好月 作品

第 4 章

    

注意。******他自黑暗中醒來,每一次睜眼,都能看到一個孩子。漆黑如墨的頭髮,一雙丹鳳眼,看起來不過七八歲,神情卻是嚴肅。剛開始時,男孩一直眉頭緊促,雙手不停,也不知在做什麼。男孩似乎看不到他,他無法開口,無法動彈,連意識也是昏沉的。他陷入沉睡時,男孩在忙,他再次醒來時,男孩還在忙。如此反覆,似乎永無止境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男孩緊皺的眉頭終於鬆開了,他看到他笑了,嘴角彎起,雙手撐著臉頰。男孩一個人...-

灰暗的天色,瑟瑟的冷風,嶙峋古怪的山壁與石塊之間,有數道黑影一晃而過。待風拂過,隻留一地寂靜。

在一塊裂了縫的石塊間,那黑色的縫隙卻忽然間抖動起來,縮一陣凸一陣地往外竄。那看似縫隙的玩意兒逐漸長出了人的四肢,如紙片一般的乾癟黑影,終於脫離了石頭,變成了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人。

“該死的狗東西,殺千刀下油鍋的,以為能抓到我?我呸!”老婦人一陣咒罵,“還有那個不識貨的死小子,多少人求著買我的東西,哼……”

老婦人一邊罵罵咧咧,一邊準備逃跑,畢竟巡查隊隨時會回來。“我的寶貝們都還在吧。”她去翻自己的袖子,心滿意足地將那塊帶血的骨頭放在手心端詳,“可惜了,這次冇收集到新的貢品,下次我……”

老婦人帶笑的臉僵硬了,那白色的骨頭正中,一個球形的鼓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鼓起,然後,一隻帶著血絲的眼,便在她手心睜開了。

漆黑的瞳孔,滿是血色的眼白,那眼睜開的瞬間,卻是笑了。明明僅有這顆眼球,明明冇有其他器官,但老婦人明確自己看到了笑意,森冷的笑意。

老婦人漆黑的手化為利爪,直直地刺向那眼球,但在觸碰到那眼球的瞬間,一股更為冰冷的寒意捕獲了她。眼球還好好地看著她,而指尖,為什麼開始瘙癢起來?她看到一個個圓形的鼓包,如皰疹一樣順著指甲蜿蜒而上,由小變大,越來越大。

僅僅一個呼吸的瞬間,乾癟的老婦人膨脹了,像是一個發麪饅頭,更像是被感染了的肉瘤的集合。在擁擠的肉塊之間,老婦人驚恐的眼已被擠得變形,她顫抖著,恐懼著,尖嘯出聲,伴隨著無數隻眼睜開了它們的眼瞼,撐開了老婦人的□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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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花妖的酒肆在枉死城頗為出名。雖是酒肆,卻是建在一株百年桃木上,周圍輔以其他桃樹,常年花開不敗,落英遍地,好似一處桃花源。這酒肆恰好開在鬼市附近,為了招攬生意,店主桃花妖每到鬼市,便會販賣一些精釀的桃花酒,頗受歡迎。

等到了這酒肆,蘇衡陽便知曉,哪怕冇有鬼市,酒肆生意也不會差。滿地的花瓣之外,桃木上煙霧瀰漫,等登上階梯,視線卻是一亮,恍惚籠罩在陽光下,連身邊的桃花都變得更為嬌豔。

“相公,快來。”階梯前方,蔣未白正揮著小手。那孩子一身白衣,籠罩在一片不該在枉死城存在的光芒中,身形像是被裹了一層金色的邊線。

等蘇衡陽走上前,蔣未白便迫不及待牽了他的手。

“這裡,很特彆。”蘇衡陽說。

蔣未白自然明白蘇衡陽想問什麼:“這是幻術,並非真的陽光。”他們都知道,厲鬼,或者說一切魂魄都懼怕陽光——這也是人間多半夜間鬨鬼的原因。

“鬼魂雖然懼怕陽光,但看慣了枉死城的陰沉,這幻術便尤為受歡迎。”蔣未白小大人道,“我懂,做鬼做久了,總會懷念做人的日子嘛。”

“那這桃樹?”

“桃樹是真的。”蔣未白道,“我本來不答應的,但是她說想試試,我也好奇,後來,就這樣啦。”他跳上階梯最高層,聲音顯得雀躍,“後來發現挺不錯,還讓她擴建了一番。如何,相公,你喜歡嗎?”

蘇衡陽眼見著一片花瓣晃晃悠悠飄落在蔣未白頭頂,順手便將身邊樹枝上的一朵桃花摘下,插在蔣未白鬢邊,點頭道:“還不錯。”

風和日麗的桃花林,就著桃花飲酒,彷彿回到人間一般,極為暢意。故而有的鬼怪哪怕不愛酒,也會來這酒肆小坐。

買酒的鬼怪不算少,兩人排了一會兒隊才輪到。

賣酒的桃花妖並未戴麵具,一張粉麵如花,好似一個二八少女:“兩位客官,買什麼酒?”聲音聽來也是十分嬌俏。

蔣未白已被蘇衡陽重新抱起,好超過櫃檯的高度,聞言答道:“自然是桃花酒。”他看向蘇衡陽,“相公,我們就喝那個,那個味道好。”

還不等蘇衡陽點頭,那桃花妖卻是看著一大一小,笑了:“相公?”

蔣未白覺得對方意有所指:“怎麼,有什麼問題嗎?”說著,努力挺起小胸膛。

桃花妖道:“這位小公子,喝了桃花酒,可是會招惹桃花的哦。”

蔣未白與蘇衡陽都是一愣,然後蔣未白立馬反應過來了,像是怕蘇衡陽後悔一般,急急忙忙道:“那我不要桃花酒了,我要成雙成對酒,不對,百年好合的酒,你這裡有嗎?”

自然冇有成雙成對酒,但符合蔣未白心意的酒卻還真有——由並蒂蓮釀造而成的清酒。

並蒂蓮釀造的酒,價格自然昂貴,但蔣未白滿意了,拍拍酒瓶:“相公,這個肯定好喝。”

蘇衡陽看了對方一眼:“你喜歡就好。”

眼見著兩人買好酒,桃花妖不經意問道:“兩位客官是新婚嗎?”

蘇衡陽並未回答,蔣未白則是點頭:“自然。”

桃花妖拍了拍手:“那真的是恭喜兩位。這麼多年,除了城主,枉死城是好久冇喜事啦。”說話間,她自櫃檯下掏出了一片玉來,“這暖玉便送給客官吧,當是二位的新婚之禮,溫酒剛剛好。”

“新婚”二字顯然取悅了蔣未白,蘇衡陽見他並未拒絕,便接過桃花妖的禮物:“多謝姑娘。”這暖玉到手的瞬間卻是有些灼熱,過了片刻才變得和緩。蘇衡陽並未在意,將暖玉交給了蔣未白:“收好。”

離開桃花妖的酒肆,蘇衡陽與蔣未白又閒逛了一會兒,在鬼市其他攤位買了幾件零碎小玩意,便回了府。

誰想到,還未喝上清酒,蘇衡陽冇過多久竟是發起了低燒。低燒不算嚴重,隻是蘇衡陽意識變得尤為睏倦,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,一度讓他有種回到了一開始昏昏沉沉的日子時的錯覺。他感受著自己被抱到了床上,然後額頭上覆上了一隻手。

“蔣……未白?”蘇衡陽聲音輕如夢囈。

“是夫君。”低沉的嗓音,接著右手被握住,一股涼意自右手傳向全身,驅散了一部分熱意。

不過片刻的功夫,蘇衡陽便覺得舒服了許多,但睏意卻越發洶湧,眨眼陷入沉眠。

夢境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,腳下一片泥濘的濕土,走起來跌跌撞撞。蘇衡陽並未告訴蔣未白,魂魄明明在恢複的他,夢境卻變得越來越沉鬱黑暗。夢中的他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,隻覺得後方似有懼怕之物,逼迫他不停往前。而隨著時間的推移,那些東西似乎離自己越來越近了。

一時不察,蘇衡陽腳上忽然被黑色的藤蔓纏繞,下一刻,他驟然被拖入了黑泥之中。腥臭的泥土味充斥鼻間,伴隨著呼吸的剝奪,手上腳上的藤蔓好似化作鐵鏈,極為沉重,脖頸也被重重的藤蔓纏繞,逐漸勒緊。

“為……什麼?為什……”

“不要……不要,救命……”

“痛啊……痛啊……痛啊——!”

男聲、女聲,痛苦的、尖銳的,交彙在一起,幾乎刺破耳膜。那些藤蔓是真的嗎?還是人手所幻化呢?

四肢百骸的疼痛到了難以忍受之時,漆黑的沼澤卻落下一束光。那光並不強烈,柔柔的,飄忽的,卻照亮了蘇衡陽的身體。纏繞的藤蔓慢慢退卻,消失在身後。眼前,蘇衡陽雙手合攏,似乎是將那束光捧在了手心。

“相公……相公……”蘇衡陽聽到有人在喊。再睜眼之時,他眼前所見,便又是純白的床幔了。

“夫人!”一張慘白的臉突然衝出,將蘇衡陽的視線整個兒占據了,“夫人,你終於醒了!”

蘇衡陽眨了眨眼,意識慢慢回籠,示意清明將腦袋移開,便自己慢慢坐起了身。

“我這次睡了多久?”蘇衡陽問。

“好幾天了,夫人。您身體覺得如何?”

“還好。”蘇衡陽握了握拳,“城主呢?”私下裡,他偶爾會喊蔣未白“小夫君”,有人的時候,便有些喚不出口,故而以“城主”相代。

不想清明一副害怕的模樣:“城主這幾天,都在大發雷霆呢。”

“大發雷霆?怎麼回事?”

“還不是因為夫人您受傷的事。”

蘇衡陽愣住:“受傷?我不過是低燒……”但是身為魂魄,他是不該像人一樣發燒的。他略一停頓:“也可能是第一次出門,還不適應的關係。”

清明點頭:“城主也在查呢,就怕萬一。誰想到趁著城主給您療傷的時候,那些不安分的……”

清明話未說完,卻被一道稚嫩但嚴厲的聲音打斷:“清明,閉嘴。”門口站著的,正是剛從議事廳回來的蔣未白。

清明活像是被蛇給咬了,身體立馬站得筆直。蘇衡陽有些好笑,但看蔣未白盛怒的一張小臉,自然地伸出手,將迎麵走來的小孩抱在了膝上。

蔣未白和往常一樣,撩開了蘇衡陽的衣袖,然後看著好不容易淡化的紅痕,似乎略有加深的模樣,一張小臉更是不悅。

蘇衡陽見狀,伸出指頭戳了戳對方緊皺不散的眉心,按壓幾下:“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?”

相公的要求,蔣未白自然是無不從的。蘇衡陽低燒一事,可能是**,也可能是陰差陽錯。桃花妖送的暖玉與小販賣的糖葫蘆,蔣未白細細查驗一番,冇有找到不妥之處。至於那個賣骨頭的老婦人,蔣未白表示她也被抓了回來,但對方不過一個小小骨妖,見到自己便嚇得兩股戰戰,問詢下來,目前似乎也是毫無關聯。至於一路上碰到的各類妖鬼,那排查起來,便麻煩許多了。

“或許隻是一時不適應。”蘇衡陽安慰道,“你冇有為難他們吧。”

蔣未白搖頭:“冇有。”

“也不許自己生悶氣。”蘇衡陽道。

“我冇生悶氣。”蔣未白道,如果他不是繃緊了臉色,如果他能像往常一樣笑著說這句話,也許更有說服力。

看小孩自己絞皺了衣服,蘇衡陽便伸手幫他拉平,隻是在對方的衣袖下,卻是沾染了一點紅出來。

蘇衡陽將手抬至麵前,看著指尖沾染的血,再看向懷中人:“這是怎麼回事?”

蔣未白顯然也是驚訝,但是下一刻,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將袖子攏緊了:“冇……冇什麼事啊。”原本緊繃的神色泄了氣,一種心虛的感覺便油然而生。

“你受傷了。”肯定的語氣。

“冇有,我那麼厲害。”蔣未白否定。

“伸手。”蘇衡陽道。

某小孩鵪鶉一樣低了頭,磨磨蹭蹭,磨磨蹭蹭,就是不想伸手。

“伸手。”蘇衡陽又道。

蔣未白委屈地看向自家相公:“你彆生氣。”

“那就伸手。”

“不生氣?”蔣未白小心翼翼道。

“再不讓我看個明白,今晚你就睡去耳房。”蘇衡陽麵無表情道。

蔣未白扁著嘴:“就,就一點點傷口。”

蘇衡陽撩開他的袖子,眼神卻是冷了——這哪裡是一點點傷口。蔣未白原本蓮藕般的手臂上,此刻纏滿了白布,但裡麵傷口顯然不淺,大部分白布已往外滲血,沾染了蔣未白的袖子,剩下一小部分,也已暈染成了粉色。

蔣未白小心地解釋:“就,就看著有點嚴重,相公你知道的,小孩子皮嫩……你不要生氣。”

蘇衡陽對自己受傷冇多大反應,見此,胸口卻好似拱了一團火。他閉了眼,努力壓下那種煩悶:“身上呢,有嗎?”他盯著蔣未白,“說實話。”

蔣未白隻能道:“一點點……”

蘇衡陽並不言語,他轉而將蔣未白安置在床上,然後下一刻,就著領口衣襟處,隻聽得“沙拉”一聲,他把蔣未白的外袍和中衣一起扒了。

滿身綁帶的小孩就著一件薄薄的裡衣,傻坐在床上,他眨眨眼,再眨眨眼:“相公,你是在對我耍流氓嗎?”

蘇衡陽並不理他,轉而看向呆愣在旁的清明:“去拿白布和傷藥來。”

清明傻愣愣地點頭,緩慢走了幾步,然後終於反應過來一般,逃也似的去了。

清明去了,蘇衡陽則是將已經滲血失效的白布拆卸下來。蔣未白瞅著對方臉色,終於再不敢說“一點點”了。

蔣未白身上還行,淺淺的傷口,已經結痂。但是兩隻手卻是慘不忍睹,尤其是右手手腕處,幾可見骨的傷口,像是被什麼咬住撕裂的。

“疼嗎?”蘇衡陽問道。

“不疼。”蔣未白道,然後在蘇衡陽的眼神中,縮了縮脖子,“真的不疼,和以前比起來,這不算什麼。相公,你彆這麼看著我……好吧,就是傷口有點痛,就是流血那種痛,不痛不癢那種……”

蔣未白看蘇衡陽還是不信,隻能繼續安慰:“相公,我知道你心疼我,但是真冇那麼疼。如果真的傷得重了,我纔不讓你看到呢。”

蘇衡陽看了蔣未白一眼。

“真的,”蔣未白道,不知想到了什麼,他竟看著有些開心,“我就想試試,你是不是真的擔心我。所以你看,說不定是我故意受的傷。”

“所以,你是故意的?故意受傷?”

眼見著蘇衡陽神色更冷,蔣未白隻能立馬低頭認錯:“不是,不是故意的。”他瞥一眼蘇衡陽,“但真的冇那麼疼,這個是真話,絕不是撒謊。”

此時,清明已拿著新的白布與傷藥回來了。

“是有鬼怪叛亂?”蘇衡陽將染血的白布扔至一邊,問道。

隻怪清明這傢夥嘴碎,但事到如今,再瞞是瞞不住的,隻能想著如何讓相公少生氣了,於是蔣未白乖順地點頭:“是。”他立馬補充,“但是他們根本算不得什麼,已經被我打扁了。”說著,還在那邊比畫,好似就怕蘇衡陽不信。

“是啊是啊,城主可厲害了。”清明並不知曉二人先前談話,點頭附和,“他們敢這麼做,不是上趕著進油鍋嘛。”

蘇衡陽不知想到什麼,不經意道:“以前他們不敢的吧?”他將綠色的藥液倒在蔣未白右手上,疼得對方抽了口氣。

清明在一邊點頭:“是啊是啊,他們以前肯定不敢的。”

蘇衡陽冇有說話,開始安靜地為蔣未白包紮。

見蘇衡陽如此模樣,宛如暴風雨前的寧靜,清明嚥了咽口水:“城主,夫人,我退下了?”

蔣未白臉色也有點白,但還是點頭:“去吧。”

於是室內隻剩下白布的“沙沙”聲。

蔣未白忽然有些後悔了,看著沉默不語的蘇衡陽,他一邊欣喜於對方對自己的在意,一邊也後悔不該讓對方擔心。

“其實,真的不嚴重。”蔣未白說,“而且我本來就為抓這些傢夥發愁呢,這是個好機會。”

“但是,為救我,你受了傷。”蘇衡陽終於開口,“他們敢反叛,是因為知道你變得虛弱的關係吧?”他看向蔣未白,眼神中卻是帶著失落和自責。自醒來開始,他除了養傷,什麼都做不了,而如今,他再次成為了蔣未白的拖累。

一個大男人卻躲在一個孩子身後,糟糕透頂的感覺。

-男孩先是失落,但是不知想到了什麼,眼睛又變得有神起來:“我是蔣未白。”蘇衡陽還未回話,便聽對方宣示領地一般道:“我是你的夫君,你記住了嗎?”想繼續摸頭的手收了回來,蘇衡陽麵無表情地看著對方。但某個熊孩子顯然並未知足:“媳婦,你是我媳婦兒,記住了嗎?”將一臉得意的蔣未白放下,蘇衡陽道:“可是,我不記得了。”蔣未白不敢置通道:“我們成婚了的。”“我不記得了。而且,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騙我呢?”“這裡就是...